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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1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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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帶來的另外一個人呢?”

安德烈沒好氣地說,“那個軍事要犯?”

“救下來了嗎?”

安德烈搖頭,“不知道能不能熬過去。”

“什麽意思?”

“他腹部那顆子彈很深,腸子碎成一截一截的,流血過多,沒有那麽多新鮮的血給他輸,我花了五個小時把那些腸子縫好,找了個小戰士抽了兩百CC給他,勉強吊回來一口氣。但他心臟功能不太好,不知道是天生的還是後天什麽疾病落下的後遺癥。”

“那現在怎麽樣?”

“還沒過危險期,熬得過今天晚上會安全一點。”安德烈冷眼看他,“最好保佑他心臟不要突然停止,要不然再多的血也供不上來。”

奧列格點頭,“他身上有叛國罪,要被送回軍事法庭的。”

“想逃避罪責所以自殺?”

奧列格搖頭,“我也不知道他是怎麽想的。等他醒了再看看吧。”

安德烈巡視了帳篷的其他傷員就離開了。尤拉想去換一杯熱水,但是走了一圈也沒有找到一個熱水爐子,他去問護士,護士都忙不開手,所有能幹活的人都在照顧傷員和撒藥消毒,偌大的軍事基地一口熱水都沒有。他只好去食堂自己找了一個鐵鍋燒了一鍋熱水,帶了回來。奧列格的傷也不輕,鎖骨下那顆子彈取了出來,但是肩膀暫時不能動,半邊身體都是僵硬的,再加上失血過多,奧列格整一天都有點昏昏沈沈。尤拉進帳篷的時候,他和安德烈剛說完話,坐了一會兒又覺得兩眼發黑,只能躺下來。

尤拉拿勺子一口一口把水餵給他,“你躺著吧,等阿卡季醒來了我去替你看就好了。”

奧列格用另外一只手摸他的臉,眷戀地摩挲他鬢邊的短發渣,目光十分深情。尤拉被他看得很不好意思,有點臉紅,“幹嘛?”

“沒什麽。”奧列格的聲音有點嘶啞,“你很好看。我一醒來看到你好好的坐在我床邊上我就覺得我活下來是有意義的。寶貝兒,看到你活著真好。”

尤拉覺得鼻酸,他偏著頭在奧列格的掌心裏輕輕蹭動,“我知道。”

“我愛你。”奧列格說。

尤拉低喃,“我也愛你。”

他緩緩睜開眼睛,眼含愛戀,若溺柔絲,在奧列格的註視下他微微附身親吻戀人粗糙幹燥的嘴唇,直到它們也變得和他一樣溫暖潤澤,才稍稍離開,“你要答應我,我們會一起回蘇聯。”

奧列格點點頭,“好。”

尤拉守著奧列格睡著後,抱起他換下來的臟衣服去洗。他問一個戰士要到一個木盆和一塊肥皂,打了一盆水,坐在食堂的門口洗衣服。在來阿富汗之前,他基本不會洗衣服,樓下洗衣店幫他做這份活。到這裏來,所有生活技能都是無師自通的,他現在會做飯洗衣、打掃修補,這場景要是讓父母看見了,恐怕會大吃一驚。

軍裝的布料又重又粗,尤拉費勁力氣將那上面的汙垢和血塊搓下來,盆子裏的水已經黑烏烏不見底了。他於是搬著木盆去換水,來來回回笨拙地撒了自己一身,頭發臉上賤的到處都是,衣服洗完了,他自己臟得不像話。

然而這座院子就像尤拉現在的模樣,泥濘而疲勞。衛生環境太糟糕了,垃圾遍地,大大小小的汙水坑三五步一個,空氣裏強烈的消毒水味道仍然無法趕走成群的蚊蟲,它們繚繞在人的頭頂。一個女兵坐在帳篷前用炭爐點火消毒醫用器具,她熱得兩腮酡紅,幹枯失色的頭發上停滿了飛蟲,密密麻麻,它們啃噬她的頭皮,她卻全然無知。

食物沒有幹凈的,有的人患上包蟲囊腫,腹部隆起,裏頭肝臟腫得巨大,全是寄生蟲。安德烈每天都要摘除那麽一兩個肝臟或者腎臟,這是目前為止最簡單的治療方法。手術前這些人喜歡要尤拉給他們拍照,全當做是遺照來拍的。相片洗出來裏面的人一個個面黃發黑,雙手紅腫,奄奄一息,尤拉看著不忍心,他就騙人說照片曝光失敗了,沒洗出來。

每一天日出,護士巡視,把死去的人擡出去火化焚燒。院子旁邊一個大坑,竄起的火焰跳得比院墻還高,火苗劈裏啪啦地尖叫,尤拉被那聲音困擾著,只有睡在奧列格身邊才安寧片刻。

他把曬好幹凈的衣服疊整齊放在奧列格的枕邊,幫他把徽章重新穿好,然後到飯堂燒一點熱水和早飯過來等奧列格醒了吃。上午兩人有時間在院子外面散散步,陽光很好,院墻腳下不那麽熱。下午奧列格回到辦公室處理暴動後續的事情,他坐在旁邊寫寫稿子,或者洗照片。

到了第六天,阿卡季才醒來。

尤拉見到他的時候,他只有力氣睜開眼睛,意識卻很清醒。他沖著尤拉笑笑,點頭示意他坐過來。尤拉坐到床沿,才看清他眼裏極度的頹廢和絕望。阿卡季身上有迷人出眾的氣質,那是一種略帶神秘色彩的東西,他像一片荒蕪的春田*,徒留一點千金散盡的灑脫肆意,實際上耗盡了內在的養分,早已沒有生機。

(*春田:春天為了迎接下一季的播種,農民會把燒田,將田裏雜草與上一季殘留的農作物燒光,方便新春耕種。)

尤拉知道活下來不是他想要的結果,“感覺還好嗎?有沒有不舒服?”

阿卡季微微點頭,沒說話。

尤拉說,“奧列格說,等你身體再恢覆一點,會把你押送回國,上軍事法庭裁判。他說,如果你能據實承認罪名或許不會判死刑,何況你救了我,可以將功贖罪。”

“我父母家族都因為我被連累,這樣回去比不回去好。”

“所以你想自殺?”

阿卡季莞爾,“我這樣的人還有活下去的必要麽?”

尤拉不好回答他,一時間氣氛很尷尬。

“我只是想輸得徹底一點。”阿卡季嘆了一口氣,“我年輕的時候總想著要贏,現在我覺得累了,生活為什麽一定要贏呢?我就想輸一回,未必是壞事。”

尤拉開他的玩笑,“天不遂人願,你贏了。”

阿卡季也忍俊不禁,剛才那點頹靡有了起色,“也好,死刑不死刑的我不在乎,還能回到故鄉看一眼我就挺開心。謝謝黨和國家對我仁慈。”

尤拉猶豫了一下,“我可以問一個比較私人的問題嗎?”

“好啊。”

“如果再給你一次機會,你會選擇愛他嗎?”

阿卡季噗嗤一聲,“哈哈哈哈……”他仰頭笑了一會兒,笑得臉上都有點紅暈,“我以為你要問什麽這麽小心翼翼。我會啊,”他興致勃勃地說,“我跟你說,你是不知道以前他有多帥,小西裝一穿,地道的俄語,會歌劇懂文學,嘖嘖,風流倜儻一代美男。可惜啊,就是有點變態,所以說人無完人,他野心沒用對路子,但是現在想想我和他一樣,嘖嘖,說起來我們倆還是挺配的是吧?”

尤拉莞爾,“我只是聽奧列格說的一些八卦而已。”

“那是他沒和你說細節。不過他也不知道就是了。”阿卡季感慨道,“其實現在想想我和他在一起的時候生活非常享受。他知道我喜歡槍啊炮啊,給我搜羅各種各樣最先進的東西玩兒,當時我們有個專門訓練場,歸我管,一間大屋子,全是歐美最前端的裝備,我生日那天他送我一架毒刺,你知道當時那玩意兒多少錢嗎?那時候我就覺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。”

尤拉靜靜地聽他說。

“當然我現在覺得這點幸福的代價太重了。”阿卡季說,“但畢竟是我自己選的,也不怪別人了。我對自己還是有點自知之明,要重來一遍我還是會愛他的。我現在也愛,和民族立場啊沒關系,我這個人就是喜歡漂亮又有趣的東西,也就是他我願意付這個代價。”

“我很抱歉。”尤拉有些愧疚,“不應該問你這些的。”

“沒關系,我自己有時候想的比你問的還多,”阿卡季說,“奧列格怎麽樣?”

“他還好。”

阿卡季調侃,“那家夥命大,你不知道,84年的時候我們剛剛認識,他有一次被彈片鏟掉一片頭皮,擡到醫療點的時候都沒氣了,最後被救回來,他後來老是照鏡子,說後腦勺那兒留一道疤不好看,要把頭發留長。軍隊裏又不給他留,我讓人給他搞了一點土藥,就阿富汗女人去妊娠疤的,拿給他抹,抹了小半年差不多沒了。”

“我沒註意到他頭上有疤。”

“你下次仔細去看看,估計還有一點點痕跡,不明顯。”

尤拉低著頭,搓弄手指,“有很多事情我不清楚,有時候我也不知道怎麽幫他。”

“他有什麽需要你幫的?”

“我……”

“他是傻有傻福。”阿卡季說,“一沒背景二沒靠山,在一線呆了六年了還是個連長,要憑戰功,不說將軍,混個副師都沒有問題了。跟他一屆到阿富汗的,要不然升上去,要不然死了,要不然回國,你讓他自己數數還剩多少個跟他這樣停著的?他幹活,人家得功勞,還不一定記得有他這個人,那不是傻是什麽?”

尤拉低笑,“他都沒生氣,你說得那麽生氣幹什麽。”

“所以也就你這樣的小白兔還覺得他好,我肯定是不要這種人的。”

“他……挺好的呀。”

阿卡季頗嫌棄,“行了行了,小夫妻恩恩愛愛,祝你們白頭偕老啊。”

赫瓦賈按下錄音機停播鍵,笑笑,“還不錯,聽得挺清楚的。”

跟他多年的秘書察覺到老板的心情似乎還不錯,“您放心,阿卡季先生每天接觸什麽人有什麽談話都第一時間給您送過來。”

“這些都是次要的。”赫瓦賈擺擺手,“他的身體我知道,能翻出什麽浪出來。”

“但是現在那邊專人看守,恐怕不好動作,要是把阿卡季先生接回來會不會得罪蘇聯人?”

“他又不是大角色。”赫瓦賈說,“他以前是個書記員。要不是我,他一輩子就是個坐辦公桌抄會議材料的。蘇聯送到阿富汗四十萬兵,做叛徒的有多少他們自己恐怕都不清楚。還有那些變相賣國的,暗地裏和游擊隊交好,維克多不就是一例?自己炸自己棺材那還不算叛國?名妓暗娼誰比誰幹凈了?”

“那我去準備打點。”

“我寫幾個名字,你先去聯系一下,約約看有沒有時間,”赫瓦賈扯了張便條紙過來,寫下幾個名字,“定下來時間之後,跟我說一聲,我告訴你要準備一些什麽,到時候我親自跟你一起去。”

秘書點頭,“是。馬上就去辦。您看還有什麽要吩咐的?”

赫瓦賈倒了一杯新茶,“暴動後續怎麽處理的?”

秘書有些不明白,“其實我一直不明白,難民們最後也沒有實質性的結果不是麽?”

“怎麽沒有結果?”赫瓦賈一笑,“你和阿卡季一樣都理解錯了。我們和難民都有共同的目標,就是蘇聯人盡快撤軍。阿富汗內部的事情等他們走了我們怎麽攪合都會容易很多,但是有這些外人在家裏,事情總是不好放開手來做。要讓蘇聯放棄對阿富汗的野心和控制,這才是我們最大的目標。”

“是,但是這一次……”

“你看看這一次事情寫出去國際上會怎麽議論?蘇軍殘殺阿富汗百姓平民,拒絕談判,狗急跳墻、暴力鎮壓、死傷無數,死亡數據統計出來沒有?一個星期了還給不出一個數字嗎?”赫瓦賈冷笑,“戈爾巴喬夫再不宣布撤軍,要激起全世界口誅筆伐。”

秘書想明白過來了,“空投就投掉了上萬公斤炸藥呢。”

“找國際戰地記者去寫,別管寫得多誇張,去聯系主筆,稿子趕緊發。要素材我們給。”

“是,還有不少記者希望能采訪您。”

“采訪我做什麽?”

“他好奇局裏的運作,雖然您一直保持低調,但您的名字畢竟是公開的,也引起了不少關註。”

赫瓦賈骨子裏還是貴族做派,總覺得拋頭露面的事情下檔次,“我不跟那些人聊,說了也是廢話。不是廢話的也不能跟他們說。但凡有這種事情都給我推了。”

“是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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